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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读:
今天,中国的大学不愿意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生身上,这是今天中国大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很多著名教授不愿意给本科生上课,这其中存在制度方面的原因。比如,在大学里教书,只有论文或著作才能体现你的学术水平。加上很多不太自信的大学,会把每年发表多少论文作为一个硬杠杆,那就更促使老师们不愿意在本科教学上用心了。
就目前中国大学的现状而言,首先是明白自己脚下的历史舞台,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,而不是忙着制定进入“世界一流”的时间表。
所谓争创“世界一流”,这么一种内在兼外在的压力,正使得中国大学普遍变得躁动不安、焦虑异常。
今天,中国的大学不愿意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生身上,这是国人都说,都全球化时代了,我们不能再沉默,一定要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,否则,会被日渐边缘化。面对如此宏论,我“欣然同意”,只是如何落实,实在心里没底。比如,什么是中国人“自己”的声音,如何“发出”,还有这“声音”是否美妙,都没把握。不提别的,单说“全球化时代的‘大学之道’”,感觉上便是危机四伏。
在西方,大学已经定型了,路该怎么走,大致已经确定。作为个体的知识分子,你可以发言,但说了基本上等于白说。而在中国不一样,你会发现,那么多读书人都愿意暂时搁置自己的专业,争相谈论大学问题,那是因为他们相信,大学问题还在自己努力的范围内,今天的“百家争鸣”,也许会影响到日后中国大学的发展方向。
至于我个人,既研究过去百年的“大学史”,也关注“当代中国大学”。我心目中的“当代中国大学”,是着眼于《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》颁布之后,这15年中国大学所走过的路。我曾用了10个“关键词”来观察、描述、阐释这15年的中国大学。
那就是:大学百年、大学排名、大学合并、大学分等、大学扩招、大学城、大学私立、大学改革、大学评估和大学故事。具体的我不想多说,就说一句:此前一千年,大学作为一种组织形式,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;以后一千年,大学将继续展现其非凡魅力,只是表现形式可能会有很大变化。至于中国大学,仍在转型过程中,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勇敢面对。
“世界一流”的焦虑
当今中国,各行各业,最时尚的词,莫过于“世界一流”,可见国人的视野和胸襟确实大有长进。提及“中国大学”,不能绕开两个数字,一是“211”,一是“985”,而且都叫“工程”。在21世纪,培育100所世界著名的中国大学,这自然是大好事,可中国毕竟财力有限,于是政府做了调整,转而重点支持北大、清华等“985”工程大学。
今天中国大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哈佛大学,已经成为当今“世界一流大学”标准的代名词。
其实,从晚清开始,中国人办现代大学,就是从模仿起步的。一开始学的是日本和德国,上世纪20年代转而学美国,50年代学苏联,80年代以后,又回过头来学美国。现在,谈大学制度及大学理念的,几乎言必称哈佛、耶鲁,连牛津、剑桥都懒得提了,更不要说别的名校。俨然,大学办得好不好,就看与哈佛、耶鲁的差距有多大。在我看来,这已经成为一种新的“迷思”。
过去,强调东西方大学性质不同,拒绝比较,必定趋于固步自封;现在,反过来,一切唯哈佛、耶鲁马首是瞻,忽略养育你的一方水土,这同样有问题。
我常说,中国大学不是“办在中国”,而是“长在中国”。各国大学的差异,很大程度上是历史形成的,不是想改就能改,你只能在历史提供的舞台上表演。而就目前中国大学的现状而言,首先是明白自己脚下的历史舞台,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,而不是忙着制定进入“世界一流”的时间表。
再说,“大学”是否“世界一流”,除了可见的数字(科研经费、获奖数目、名家大师、校园面积、师生比例等)外,还得看其对本国社会进程的影响及贡献。北大百年校庆时,我说“就教学及科研水平而言,北大现在不是、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是 ‘世界一流’,但若论北大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,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无法比拟的。因为,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,一所大学曾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,这样的机遇,其实是千载难求的”。我这么说,并非否认中国大学――尤其是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在教学、科研、管理方面的很多缺陷,只是不喜欢人家整天拿 “世界一流”说事,要求你按“排行榜”的指标来办学。
我在好多文章中批评如今热闹非凡的“大学排名”,认定其对于中国大学的发展,弊大于利。排名只能依靠数字,而数字是很容易造假的。以为读书人都讲“仁义礼智信”,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,而高估了道德的约束力。即便是老实人,拒绝弄虚作假,可你潜意识里,着力于生产“有效的”数字,必定扭曲办学方向。
中国“985工程”大学校徽
大学排行榜的权威一旦建立,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链条,环环相扣,不容你置身事外。在我看来,此举将泯灭上下求索、特立独行的可能性。好大学必须有个性,而你那些“与众不同”的部分,恰好无法纳入评价体系。“趋利避害”是人的天性,大学也不例外。
久而久之,大学将日益趋同。差的大学可能得到提升,可好大学将因此而下降。这就好像辩论比赛,裁判称,按照规则,去掉一个最高分,去掉一个最低分,其余的平均。这被抹去的“最高分”,可能是偏见,也可能是创见。当你一次次被宣布 “工作无效”,不计入总成绩,自然而然的,你就会转向,变得日渐随和起来。当然,你也可以固执己见,可那就成为“烈士”了。
所谓争创“世界一流”,这么一种内在兼外在的压力,正使得中国大学普遍变得躁动不安、焦虑异常。好处是举国上下,全都努力求新求变;缺点则是不够自信,难得有发自内心的保守与坚持。其实,所有理想型的论述,在实际操作中,都必须打折扣。所谓“非此即彼”或“不全宁无”,只适合于纸上谈兵。
今天中国,不仅仅是“开放”与“保守”之争,在“接轨”与“闭关”之外,应该还有第三、第四条路可供选择。全球化时代的大学,并非“自古华山一条路”,而很可能是“条条大路通罗马”。如果连标榜“独立”与“创新”的大学,都缺乏深刻的自我反省能力,那就太可怕了。
“教学优先”的失落
我之所以对各式排行榜心存忌惮,很大程度基于我对大学功能的理解。在我看来,大学不同于研究院,即便是研究型大学,“教书育人”依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。学校办得好不好,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、专利、获奖等,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。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,有明显的精神印记,关注的是心智,而非专业技能。而所谓“心智”或“精神”,都是以人为中心,注重长时段的影响,而非一朝一夕、一时一地的表现,故无法落实到各种硬指标上。
自从有了“世界一流”的奋斗目标,加上各种“排行榜”的诱惑与催逼,大学校长及教授们明显地重科研而轻教学。理由很简单,教学(尤其是本科教学)的好坏,无法量化,不直接牵涉排名。不管是对教师的鉴定,还是对大学的评估,都是“科研”很实,而“教学”则很虚。其实,当老师的都知道,在大学里教好书,获得学生们的衷心拥戴,很不容易。
我说的,主要不是指课堂效果,因为那取决于专业、课程、听众以及教师的口才等,更重要的是用心教书,对学生负责,以及真正落实教学目标。今天中国大学,教授们普遍不愿在学生身上花太多的时间,原因是这在各种评鉴中都很难体现出来。
这是一个很糟的结果。我甚至认为,高悬“世界一流”目标,对那些实力不够的大学来说,有时不啻是个灾难。这很可能使得学校好高骛远,挪用那些本该属于学生(尤其是本科生)的资源,投向那个有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幻境。结果呢,连原本可以做好的本科教学都搞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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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让我想起西南联大的故事。今天,大家都在怀念炮火纷飞中联大师生的“笳吹弦诵”。毫无疑问,这个生存在战争年代的大学,“生产”了很多著名人物,包括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、李政道,还有众多两弹一星的元勋。但请大家注意,联大校友中,理科方面的著名人物,绝大多数都留过洋。事实上,西南联大最大的“学术成就”,是成功的本科教育。
现在大家谈西南联大,有点过高估计了他们的学术水平。杨振宁、何炳棣都再三说,西南联大的学生到美国念研究院,比美国最好的大学一点都不差。这话有道理,但必须加注。当年西南联大的学术水平,和美国著名大学之间,是有较大落差的,问题在于,培养出来的学生,差距并不大。原因是什么?
第一,大学经费有限,无力发展研究院,西南联大九年,培养出来的研究生,总数不超过一百,还没有今天一个院系一年培养的多。
第二,因实验设备等实在太差,教授们没有能力从事专深研究――我说的是理工科。因此,无论校方和教授们,全都专注于本科教学。我翻查了很多史料,包括当年的各种教材、教师薪水表、图书馆资料、仪器设备,还有当事人的日记和回忆录等,确认西南联大的学术环境实在很糟糕。可另一方面,当一所大学的所有著名教授,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本科教学里面,这个大学培养出来的本科生,水平一定高。
西南联大旧址
回过头来,看日渐成为神话的西南联大,确实有很多感人的故事。包括吴大猷教授如何发现李政道,扶上马再送一程。根据杨振宁回忆:“当时,西南联大老师中有学问的人很多,而同时他们对于教书的态度非常认真。”李政道则称:“他们看见有一个优秀的学生,都是全副精神要培养的。”为什么会这样?
我的理解是,除了教书育人的共同理念,还有就是刚才提到的,没能力大规模发展研究生教育,没条件强调学术成果,这一缺陷,反而成全了西南联大的本科教学。
而今天,中国的大学不愿意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生身上,这是今天中国大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很多著名教授不愿意给本科生上课,这其中存在制度方面的原因。比如,在大学里教书,只有论文或著作才能体现你的学术水平。加上很多不太自信的大学,会把每年发表多少论文作为一个硬杠杆,那就更促使老师们不愿意在本科教学上用心了。